老人喜欢坐在村口，像一截枯木，尘土般安静。偶尔，睁睁眼，很快又湮没在皱纹里。他们老了，层叠的皱纹像乌云一样堆积，连阳光都敲打不开。

　　我对他们敬而远之。那种凝滞的肃静，混淆了生死，令我望而生畏。爷爷在时，也是这样。我总认为，那些皱纹是绳索，从头到脚，把他紧紧绑缚住。那天，我玩腻了，试图给爷爷松绑。我刚碰到他，他就倒了，就像一棵树，倒在自己的年轮里。

　　爷爷一直坐在那儿，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“走”的。他没动一步，就跨越了生死。

　　洗面、净身、换寿衣。父亲粗粝的手，做得游刃有余。爷爷安静躺着，从额头到手脚，皱纹蜿蜒而下。我想起南坡的梯田。村人说，爷爷是种地的好把式。我不明白，他怎么把自己也种成了地？很多人哭，泪珠像种子，落进爷爷的“梯田”。我怅然若失。

　　父亲把爷爷埋在南坡。那里，他劳作了一生，下辈子，该轮到父亲了。

　　村口，老人依然安静坐着。他们眯着眼，一坐一天，或一辈子。爷爷坐的地方，我去坐过。那是春天，一睁眼，就看见南坡的庄稼，像层层波浪，流过来，流过去……我想起爷爷，菜花像他的笑脸，杂草像他的愁容，岁月在他的皱纹里跌宕起伏，恍若隔世。

　　父亲种他的地，我读我的书，时光并行不悖。我和父亲，也像地和书，有着隐秘的联系。假期，我会回家，眯着眼，瞅瞅庄稼，发发呆。父亲天天都是假期，他也从未离开过。父亲过着农历，用庄稼标度时间，一茬一年，一茬又一茬……

　　那天，父亲带我去“放树”。树是大伯栽的。大伯“老”后，它一天不如一天，没能熬过冬，跟着死了。父亲抱抱树，拍拍：瘦了。我诧然，父亲是说树吗？锯倒树，父亲坐在地上抽烟，大口喘气。我没事，数树的年轮，一圈一圈，明灭着时光的痕迹。“30了！”父亲说。“和你一般大，你大伯种着用来做老床（棺材）的，他没睡上，留给我了。”我心底一颤，丝丝缕缕的悲伤，如同树的年轮，闪烁、摇曳、明灭。我望向父亲，从额头，皱纹蜿蜒而下——我蓦地想起爷爷！也是这个样子，这般老。

　　我很难过，怎么也想不出，什么时候父亲老了？父亲安慰我：人和庄稼一样，也是一茬接一茬。我点点头，我是父亲的庄稼，父亲也是我的庄稼，就像那个词：生生不息。父亲的每条皱纹，我都熟悉，那里，有过微笑，也有过忧伤。

　　父亲老了，像那些老人，喜欢坐在村口。清明回家，我陪着他坐。一睁眼，就看见南坡，庄稼像长在时光的皱纹上，一会拾阶而上，一会顺流而下。父亲看看我，闭上眼。我不知他是否笑过，一如我不知他是在等我，还是沉寂在过去的时光里？

　　我端详着父亲。皱纹是时光的梯田，从额头到指尖，父亲种植着他斑驳的人生。

　　□葛亚夫 文/图